“我爹和孟弘通他爹孟匡是一个村出来的,出了五服,但进一个祠堂拜一个祖宗。”
孟聪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讲起昔年旧事来。
“那时候真倭还比现在更多些,也更狠些。孟匡的船队还不大,他读过几天书,比旁人强些,做了头目,就带着大伙儿跟着倭寇后面捡漏子。
“倭人船破,一艘船大的也就百来人,小舢板十几人也敢漂洋过海,带不了多少粮食水,所以上岸就下狠手杀光了人,好安心填饱肚子再翻值钱东西。
“有时候人杀了,值钱东西找着了,却因着船上没地方带不走。
“那就便宜了像孟匡我爹他们这种人。他们也有个诨名,叫捡螺。
“我爹就是那时候捡着义父的。当时义父伤得不算重,就是顺河飘出去老远,在水里泡久了,几处伤口都有溃烂。
“捡螺的眼睛都贼着呢,义父那一身衣裳就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便都觉得是捡着个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肉票,想着找着这户人家能弄出不少银子来,所以在医治义父时好歹也算尽心。
“结果义父愣是牙齿咬得死紧,一个字家里的事也不肯说,反倒因为这事儿受了刑。
“人是我爹救的,我爹见义父年纪不大却能扛着打,是条好汉,就保了义父下来,同孟匡说义父识字,能写会算,嘴巴又这么严,可以入伙算个账。
“孟匡自己识字,晓得这能写会算的好处,也就应了。
“还是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义父当时扛着,就是怕这群人找上门去,再被有心人污蔑他家通匪甚至通倭,那样都不只是给一家子人招祸,甚至全族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孟聪喟叹一声,看了看沈瑞肖似妹妹的面容,道:“这也是我不敢去找你娘的原因,我也只在她出嫁前见过她两面。之后我亦不敢派人去盯着松江诸事,生怕走路半点风声给她惹上麻烦。不想……”
他脸上腾起了怒容,但似乎是碍于沈瑞的面子,不好说沈源的不是。
终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沈家四房真是一窝子的白眼狼。”
他深吸了口气,又掉回头去讲旧事。
孙太爷,或者说,二太爷是无奈上了贼船。
当时二太爷就算想回家也是回不去了的,当时倭寇为祸松江,大家恨之入骨。
二太爷在倭寇手里活了下来,又是匪盗所救,他说自己是清白的,哪里会有人信。他是生怕回去带累了全族的。
如同孟聪所说,二太爷也是在没站稳脚跟之前,连打听都不敢打听家中事的,生怕露出一星半点来。
二太爷出身书香沈家,虽没有功名在身,却也是饱读诗书,家中产业不少,耳目渲染之下,对于货殖之事也并不陌生。
这群捡螺人此时并不是干那杀人放火的事,只是发死人财罢了。
二太爷跟着他们也只负责倒买倒卖,不沾血腥,便没有心理上的坎儿要克服。
二太爷有学识,也有经营天赋,几年下来,为孟匡一伙儿积累了不少财富。
漂泊海上,他与孟聪之父孟元结为异姓兄弟,也曾娶过渔家女及帮众姑娘为妻,只是不知是不是身子受创的缘故,发妻与续弦始终未能替他添丁进口。
二太爷一直十分疼爱孟聪,作了孟聪的义父兼启蒙师父。
孟匡是个颇有野心的人,借着二太爷赚来的财富一点点扩大船队,扩张势力。
在一次与另一帮派火拼而引来官兵被追捕后,孟匡带着船队彻底下了海,开始做起海匪那套打劫过往船只的生意。
二太爷如何肯真个从贼,当时就与义兄孟元表明了不愿做伤天害理的营生。
他说孟元的救命之恩他定会报答,但是对于孟匡的“收留”,这些年自家为船队赚出来的银子也足够偿还作为“肉票”的赎金了。
孟元与二太爷素来投契,更认这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便偷偷放他上岸,又赠了不少金银。
而二太爷多年经营,也不是没个心腹的,将得用的干将统统留给了孟元。
二太爷上了岸改头换面去了松江,打听家里事,才知道三弟与家中决裂,已起出母亲和大哥的骨灰,只身上京去了。
他哪里还顾得上报复邵氏,登时就快马追了过去。
三太爷当时确实是受了风寒被船家撵下船,只不过二太爷不是什么船上船工,而是从后赶上来的。
二太爷与三太爷相认,好生与他治病,又亲自送他进京赶考。
三太爷果然不负期望中了进士授了官,然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官场也殊为不易,多次被人为难,也一度被对手攻讦挤出京城。
二太爷想帮兄弟,也只有用钱砸出一条人脉来。
可钱也不那么好赚,京城这地界,没个靠山,生意也做不长远,二太爷的买卖铺面就几次被人挤兑的关门大吉。
此时孟匡那边已拉了新的势力入伙,帮派已有了九头蛟的雏形。
孟元这边也是被新人排挤,找上二太爷希望能得到他帮助,并许诺虽行打劫事,但绝不伤商船上人员性命,而且若是义商,就直接放了,只劫那些为富不仁者。
二太爷在京中受了一肚子鸟气,对那些富得流油又欺压良善的商贾也没好印象,且为了扶稳三弟,确实需要大量财富,登时就与小弟暂时作别,重回海上。
他将一口气都撒在海上,又是他最熟悉的倒买倒卖营生,孟元那边打劫来的货物,在他手中总能卖出比别人高出许多的银子来。
当时跑倭国航线的海商也不少,后来二太爷与孟元一商量,干脆带着打劫来的货物卖到倭国去。
这生意越做越顺手,就专门做起这两国倒卖的生意来,在两边儿也都设了不少产业,直赚了个盆满钵满。
二太爷也特地培养不少心腹,暗中里将自己所得一份带上岸,几经辗转多次洗白后,悄没声的送去三弟那边。
用银子开路,又在京中安插人手,帮着实心的三弟打听着些小道消息,终于一步步将三太爷扶上小九卿进而大九卿的位置。
再说海上,他们这样发财,当然会惹得旁人觊觎,而孟元因为并不十分服孟匡,孟匡不仅作壁上观,甚至还在背后煽风点火。
论做买卖没人比得上孟元与二太爷,但论武力,他们并不是最强悍的。
一次劫掠冲突中,孟元的船队冷不防被别的帮派偷袭,双方好一番苦战,孟元受了重伤,船队即将覆灭时,孟匡赶了过来,杀尽那帮派,救下了孟元一应兄弟,既卖了诸兄弟的好,又让孟元实力大损。
孟元心里明白,临终前将一双早年丧母的儿女托付给结义兄弟二太爷,留下遗言希望他们做个寻常百姓,不再吃刀尖舔血这碗饭。
又叫二太爷先不要得罪孟匡,暂且忍一时之气,等待东山再起。
故此在最后成立九头蛟时,二太爷终是低头成了其中一位当家。
二太爷表现出驯服来,施展手腕,将九头蛟的生意做得极大。
财帛动人心,二太爷也是藉此取得诸当家的信任,暗中积蓄力量,想着有报复孟匡那一日。
不成想孟匡却是一场疟疾自己病死了。
其濒死时冷热交替,水米不进却呕吐不止,周身抽搐,胡言乱语,双手兀自空抓,状若厉鬼,是受尽了折磨才咽的气。、
二太爷见了这番情景,只觉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心下的怨恨已解,也没了父债子偿的心思。
他本身就对海上生活厌倦已极,又知孟匡这大龙头一死,下头各个当家必然蠢蠢欲动,便起了归隐的心思。
尤其是孟敏一年年大了,女子又不比男子,总是要早些找婆家的,二太爷就想着把他们带走。
两个人的户籍都是一早落好了的,为了安全起见并不是落在一处,此时上岸没人会联想到一起去。
二太爷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人心,孟聪并不想上岸。
“我大小跟着我爹走船,那一套我再熟不过,后来我爹没了,义父主要打理生意上的事,管理船队的是我爹的几个老兄弟,我就跟着他们厮混,那些本事也尽数学来了。”
孟聪苦涩一笑,道:“孟匡死的时候,我们的船队是有银子有人手,我只当这是我的大好机会,也私下里和几个叔父辈的商量过。义父此时想让我舍下船队上岸,我如何能甘心。”
“义父也动了真怒,但那时候我是个愣头青,也不肯听,他老人家最终无可奈何,只好将船队和生意都交给了我,人手也都留了个齐全,只带着我妹子和三两心腹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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