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通藩王斩立决,从逆更是株连九族,与之相比,科考舞弊罪不算多重,可影响却是最大,亦是关乎全族子弟仕途名声……
若是能选择,贺东盛是不想让任何外人知晓内情的,但是现在他需要有人一起商量对策,幼弟是麻绳穿豆腐完全提不起,也只能依靠心腹幕僚了。
好在有三个幕僚是跟了他多年的,他也刻意收集了三人的把柄,算是靠得住的。
李振文、齐连海、王篆三位幕僚一早就到了书房,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刻意不去瞧跟在贺东盛身后脸上犹带着巴掌印的贺北盛,却都在心里摇摇头,不知道东翁这顿巴掌能不能将这位一派天真的五老爷打醒。
李振文跟着贺东盛最久,是他入官场后第一位师爷,为他做的事也做多,是幕僚中第一人。因此待贺东盛坐定,李振文先出来回禀。
“贺祥已都招了,贺勉有个相好的给他生了儿子,母子都在南昌了。但指使人去告发沈琦、又除了那告发之人,也确实是二老爷的意思。”李振文一边说一遍觑着贺东盛的表情。
贺东盛并无表情,对于二弟所作所为没甚感想,换他在松江,遇到这样的好时机,也会向沈家出手的,只不过二弟这次遇上了硬茬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买通了身边人,落入他人算计。
倒是贺北盛,闻言脸上是又是惊怒,又是难过。
李振文垂了眼睑,又道:“贺祥所说,除了贺勉,族人里还有六房旁支贺延盛、十三房小二房贺勇。贺延盛是最初找贺祥的人,在倭乱之后就没了踪迹。贺祥说,沈家宗房里也有贺延盛的人,只怕是跟着装沈栋的车回了南昌。而贺勇如今应当还在松江。”
贺北盛大惊失色,忍不住站起身来,急声道:“什么?什么?沈家宗房小栋哥真是……”
贺东盛闻言手也是一紧,沈家宗房大太太当初是养在贺老太太膝下的,他们感情一直不错……但看到幼弟又这样失态,他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贺家与沈家都给人算计了,你给我坐下!”
贺北盛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扶着官帽椅的扶手缓缓坐了下来。
贺东盛示意李振文继续说,李振文却表示,刑已用尽,贺祥口中挖不出更多东西了。贺祥也是个小卒子,知道的并不多。
那个贺延盛,贺东盛委实想不起什么模样来,他一直在外为官,对族人并不熟悉,甚至对属于庶出旁支的六房也没什么了解。他扭头去看贺北盛,问他这六房贺延盛,贺北盛也是一脸茫然。
贺东盛心下暗叹,面上却严厉道:“贺家族人数百,良莠不齐,自然不能一一熟知,但自己身边的人一定要择好,不要叫人钻了空子!”
贺北盛唯唯应了。
齐连海是负责交好东厂胡丙瑞那边的,见这边的事告一段落,便开口道,“胡公公说,那句话已经到了御前。”
贺东盛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到底一松。
齐连海一张胖圆脸,天生一对笑眼,寻常瞧他就是一副笑模样,不过这会儿他脸上露出些苦相,“不过,胡公公又说邱公公外宅缺几幅好字画。”
几、幅?!贺东盛咬着后槽牙,心里骂着贪得无厌的阉竖。
不过他在一开始决定走这条路时就知道会是这样个结果,好在贺家家大业大,也还给得起。
只是这事儿要做得再小心些,现下正是文官都瞧着宦官不顺眼的时候,他所知的,马上又会有一批御史被阁老们驱使去弹劾诸内官了。若非迫不得已,他实不会在这种时候冒险接触宦官的。
他再三嘱咐了齐连海事情要做得隐秘,才又瞧向王篆。
王篆一双绿豆眼转了转,摸了摸唇上八字短须,先是颇为正经道:“如东翁所料,乔三的女婿到底去沈家了,不过沈家不太待见他,先是没让他进门,后来进门了也不过盏茶功夫就出来了,瞧那小子面色,不甚好。至于乔家……”
王篆那双绿豆眼透出几分喜气,像强压着笑一般,道:“东翁你猜怎么着,反是乔大而找上门来,说他比乔三知道的更多,且,他是永不录用,也不需要东翁动用人脉谋官缺,省下走关系的银子给他就行。”
他人长得就有些滑稽,说话又格外诙谐,带着市井说书先生的味道,让在场几人都忍俊不禁。
便是满脸愁苦的贺北盛,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
贺东盛笑了两声,又冷冷道:“沈家摊上乔家这样的亲家,真是我贺家之幸。透些消息给乔三,叫他别端着了,就看他们兄弟谁能给我更多孙家消息。”
王篆笑道:“乔家这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要防着他们为了点儿银钱谎话连篇误导咱们。还有,东翁,乔家女婿这样急吼吼的去沈家报信,只怕这里头还有鬼,学生已遣人去跟了……”
齐连海接口道:“乔家若真肯为银钱教什么就说什么倒好了,他家是沈家二房姻亲,只要他们肯站出来说话,便是最好的证据。”
贺东盛摆摆手,“三年前的官司乔家老大被推出来顶缸,还坐了好一阵子大牢,沈沧花几千两银子才将他全须全尾弄出来,那人已是被吓破了胆,让他卖点儿消息还成,出来作证是万万不敢的。”
“沈家老二行商,没甚出息也没甚胆量,老三还惦记着起复前程,那也是个精明人,让他开口不难,让他站出来是绝无可能。”贺东盛瞧了一眼有些呆愣的幼弟,不满的咳嗽一声。
贺北盛脸上迷茫神情还未收敛殆尽,贿赂宦官,这是自己那个清高的文人大哥吗?
乔家?沈家二房?二哥不是算计沈家五房吗,和沈家二房何干?
沈家二房现在尚书已经过世,剩下最高不过四品官,还在南京,对付沈家二房作甚?
种种不解让他越来越糊涂,目光挪到大哥身上,似是梦呓道:“沈家……二房?二哥的事与沈家二房何干?……能救二哥吗?”
贺东盛因乔家的好戏而松散开的眉头又拧紧了,却并不理会贺北盛,转而吩咐王篆道:“乔家那个女婿有意思得紧,我听老太太说过一桩六十年前的旧事,你也派人往松江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可挖出来。乔三敢和沈家出族的人结亲,仗着什么?此中必有文章。若是能从那小子口中挖出沈家的把柄最好。”
又吩咐了李振文几句处理掉贺祥,派人去悄悄抓贺勇、找贺延盛家人,尽可能清理贺家的痕迹等等,就打发了三人下去。
待人走了,贺东盛才转向贺北盛,厉声道:“我已说过了,现下是关乎一家子的生死,从现在开始,把救老二的事忘掉,我们现在,要先保住一家子性命!老二就是流放,也不过吃个把年苦头,年后新皇登基,马上就要大婚,再有个皇子,总归是要大赦天下,到时候老二也就回来了。”
贺北盛一呆,痛苦的撇过头去,闷闷应了一声。
贺东盛脸色越发肃穆,敲击着桌面示意,待贺北盛望过来时,盯着他认真道:“老五,你须得明白,我也好,你二哥也好,做这许多事情为的是什么。如今贺家族人在科举上远不如沈家族人得力,若不扭转这个局面,待十几二十年后,沈家官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松江哪里还有贺家立锥之地?如今动沈家二房,不是为救老二,而是去遏制沈家族人的仕途之路。”
贺北盛显然更糊涂了,寻思片刻,脸上仍是惊疑,嗫嚅道:“这,这查孙太爷也太,太……都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儿了,如何查……别说孙太爷,连孙氏也死了好几年了,就算查着什么,如何能动得了沈家……”
贺东盛冷冷道:“我向那阉竖低头,不是为的从闫家嘴里挖沈家的事,是为着这些事能上达天听。没有实证,有些事就不能写折子弹劾,只能行此策。不过到皇上那里,也不肖什么实证,只要皇上心里有了猜忌,沈家子就别想在仕途上再有寸进。”
贺北盛瞪大了眼睛,显然完全没想到还会这样。
贺东盛再次在心底骂了一句蠢货,不无埋怨母亲太过宠溺幼子,生生将其教成个迂腐愚笨的书呆子。
“你往后行事也是,不要只顾着一时得失,要看得长远些,着眼大局,才能做出兴家之举。”贺东盛已是以教育下一代掌家人的语气同贺北盛交代了。
想着些时日,再多遣几个得用的人手跟着老五回去松江,假以时日,许是……
其实……
一个念头在贺东盛脑海里已经盘桓许久了——若是直接扳倒了沈家,老五便是傻了些,贺家在松江的地位也是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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