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声。殷胥也明白这个道理,可理智是很难战胜这种对于她身死的恐惧的,他一直将关于她身死的一切想法阻隔在门外,但就是这样隔了一道门,也让他难以喘息了。
他命一切于此有关的消息,不论好坏,都必须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
而就在收到这军信的几日后,耐冬在深夜悄悄推开了门。
殷胥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玉佩,望向床顶。他听见推门的声音,敏锐的转过头来,道:“耐冬,有什么事?”
耐冬跪在不远处,躬身行了个礼,似乎想说,却又总想将说之前的沉默拖长。
他这样,殷胥心头更惊,猛地坐起身来,他穿着白色的中单,光脚踏在地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耐冬道:“贺拔公的尸身被前线的将士送至长安了。”
殷胥没有说话,盯紧他。
耐冬半晌道:“从长安离开的崔式也回来了,还带了一副棺椁回来,如今就停在崔家。”
殷胥脑袋仿佛被巨钟敲昏,张了张嘴道:“不是说……找不见她尸身了么?”
耐冬道:“具体状况,奴也并不知晓。崔式似乎想将崔中郎安葬在万花山,与其母团聚,毕竟身死的时日并不短了,或许明日天亮前就会下葬——”
殷胥打断他的话,开口道:“叫人准备,即刻出宫!”
崔式知晓长安中也有不少人盯着崔季明身死一事,棺椁也是为此备下的。他想了许久,在让崔季明恢复女儿身与崔家的身份身死,或许崔季明会选择后者吧。
她不可能会不想复仇的,不像是舒窈妙仪,她的才能便在于领兵打仗,然而却只有这一行是最不可能容忍女子的。
更何况如今崔家倒了,郑王怕是要紧接其后,不少世族因为参与行归于周,都怕是要站在大邺的对立面。世家的倾颓之势难免,且崔姓给她带来了多少责任和挣扎……
若她不姓崔,纵然少了五姓在外的名声与优势,却也给了她多少自由。清河本家族谱上,崔季明这一嫡子身死,就算以后她想恢复女儿身也罢,想去与谁做对也罢,没有人再能指责得了她了。
崔式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若十几年前他有勇气有能力,若能抛下这姓氏,当真去云游四海不问世事该多好。
只是崔式想着明日便下葬,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却不料深夜之中,有人破了坊禁敲响了崔府的大门。
几年前气派的崔府,如今却有些名存实亡的味道,管事慌不迭的跑过空旷的院落,手里的灯笼颠的上下乱晃,灯笼的光也跟着他脚步散乱,他冲到内屋的崔式眼前:“式公——圣人,圣人来了!”
崔式惊了一下:“什么?”
他从未想到殷胥会赶来。
他虽知晓崔季明应当是早早站了端王,在当今圣人登基前就有协助过他,但……
崔式又惊又疑。
管家还没来得及去回报,就看着几个身影已经穿过崔府的几处院落,朝内走来。崔式只得出了主屋,外头院落中,一座棺椁停在木台上,殷胥一身宽袖长衣,正呆愣愣的站在棺椁边。
崔家已经几乎空了,听闻崔式为了避免风波,将妙仪也连日送出长安。
如今的崔府,甚至比不得前世最后几年的将军府啊。
崔式行礼,殷胥对他摆了摆手,手搭在棺椁的边沿:“不是说……唯有贺拔公的尸身被找到了么?”
殷胥面色惨白,双眼黑的好似映不进光似的,崔式忍不住想起当日在朝堂上,圣人听闻了全军覆没的消息,第一句便是“不信”。
崔式垂下眼去,道:“有人找到了她的尸身,送信前来。”
殷胥顿了顿,声音好似就要随风飘散:“是言玉?他去了郓州找她了。”
崔式知晓殷胥耳目众多,却不知道他连这些事情也都知晓,虽是谎话,但这也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崔式点了点头。
殷胥:“我能看她一眼么。”
崔式抬起头来,院内昏暗,只有几盏灯笼,他面目并不清晰,崔式道:“圣人,大殓告成,棺已经封了。”
殷胥扶着棺椁,好似要站不住似的,他语气实在是太平稳克制,连崔式也猜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半晌才听着殷胥道:“也就是,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么?”
崔式没有说话。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崔式很难说……眼前的圣人是否痛苦,他似乎感觉到了殷胥身上传来的绝望,然而他却没有多的失控的动作。
或许是因为崔季明与他关系甚好,他痛失挚友,失了主帅,山东一地有局势如此不乐观,刚登基便出了这么多事,才觉得绝望吧。
纵然外头有些传言,但崔式知晓那是行归于周散步来恶心圣人的谣言,他从未往情字上去想过。崔季明从来没显露出过什么小女儿姿态,她狐朋狗友一堆,似乎看谁家儿郎都当是朋友……
殷胥语气很理智,他又道:“刚刚的话,是我唐突了。式公见过了吧,她最后一面。听闻……郓州战况极惨,许多尸首面目难辨……”
崔式有些不知何处而来的于心不忍,欺瞒道:“她只是受伤太重,但并没有很狼狈。因为她背叛行归于周,李治平必定会想杀了她来震慑其他世家子弟。我本来以为在贺拔公身边她应该无恙,却没有料到——”
殷胥能感觉到崔式的欺瞒。
他想的却是……崔季明的或许是死的很狼狈,她那股不要命的拼劲儿,不会让她只是单纯重伤而亡。或许她已经面目难辨,尸首不全了……
殷胥腾地起身,他似乎没法再在这个院落内坐下去了,靠近这棺椁,想到崔季明没了生气满身是伤的躺在其中,他就有一种将浑身冻的发麻的冰冷。
而他连家人也算不上,此刻她已躺在棺内,怎可能再开棺惊扰……
他完全没有她死了的实感,然而事实却在逼他看这个真相。
那扇抵挡现实的门已经开始咯吱作响,几日下来,他自以为可以挺到见她那天的信念再也撑不住,他不能再这样欺瞒自己了。
崔式被他忽然起身的动作打断了话语,他看向殷胥铁青的脸色,还想开口,便看到圣人几乎是转身便走。
殷胥是连句话也忘了说,逃离这座空荡荡的崔府的。
躺在棺椁里头那个不会笑不会说胡话的崔季明,不是他的三郎。
他仿佛觉得背后有巨蛇在追他一般,小跑起来,几乎是攀着车驾逃上了马车,耐冬没有想到圣人会显露出狼狈逃走的样子,他跟着殷胥登进车内,让车夫准备回宫。
昏暗的车内,就看着殷胥两袖挡在眼前,蜷进马车深处的榻里,连穿靴的脚都好似能缩进宽大的衣袍中,抖得如同秋风下的枝头枯叶。
耐冬想开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她死的远在天边,静悄悄的深夜回来,只留了一口他不能开的棺。
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战死身前,没有最后一眼最后一句话。连战况都是从一张张纸片上得知,何其残忍。
耐冬想着圣人毕竟年纪尚轻,再过几个月才堪堪十七,如今就算大哭也罢。
遇见这事,怎么哭都可以。
然而他却没听到蜷缩的圣人哪里传来任何声音,车轮骨碌碌作响,成为了车内唯一的声音,待车马驶入宫门,停在最靠近内宫的一处宫门前,车夫下马不敢催促,静静候在车外。
这一片死寂中,耐冬终于听见了一点点细微的声音。
那是殷胥无法控制的浑身发抖,好似独自攀爬在寒冬雪地之上,牙齿磕出咔咔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