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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999年,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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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定住,不知道一个气急败坏的手势该怎么继续下去,隔了一会儿,她像被针扎了一下,声色俱厉地说道:“你撒谎,他不可能这么干。”

    高翔同样大惊,喝道:“小安,住口,不要胡说!”

    左思安仍旧看也不看他,站得笔直,没有一点儿退缩的姿态,眼睛亮得异乎寻常,以不紧不慢的语速清晰地说:“那天晚上,你丈夫高明和县委胡书记一起到我家,他们跟我爸爸在客厅里谈话,我在卧室里面听得清清楚楚。

    他亲口告诉我爸爸,下午你先去银行取了20 万块钱,又到公司找财务要求再取30 万块现金,说是要支付你父亲在省城开刀的手术费用。他起了疑心,偷听到了你和你弟弟通电话,你们约好第二天开车去两省交界的昌南县兴荣酒店见面,过了半个小时,他又给你打来电话,说酒店里见面也许不安全,还是去城外公路边见面……”

    陈子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左思安,等她接着说下去。

    高翔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外公与父亲,陈立国面色铁青,而高明面色惨白。

    他急怒之下,抬手打了左思安一记耳光,同时怒喝:“住口!”

    左思安被打得身体一晃,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一个通红的掌印,高翔顿时懊悔,然而她马上重新站直,神态丝毫没有变化,仍旧不看高翔,语调平平地继续对陈子惠说:“你答应先凑50 万块钱给他,让他逃到云南,投奔他过去一个叫何小平的战友,找机会穿过边境去缅甸。我应该没有记错吧?”

    陈子惠无法作答。当初她在公安局里为弟弟的死亡呼天抢地,什么都不肯交代,陈子瑜一死,这些细节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左思安却转述得如此清晰,绝对不会出于编造或者想象。

    “我爸爸收到消息后,通知警察一起追踪你,终于找到了你弟弟,他开车逃跑,摔到悬崖下,车毁人亡,死无全尸。”随着陈子惠的脸猛然扭曲,左思安嘴角微微上扬,扫视客厅,露出一个决绝的冷笑,“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

    左思安转身开门而去,随手重重摔上了房门,这时陈子惠才回过神来,转身扑向高明,高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可是他知道,一场吵闹已经不可避免,涉及陈子瑜之死,他怎么都不可能阻拦得住。这时陈立国站了起来:“子惠,不要闹。”

    “他必须给我讲清楚这件事。”

    “你们会吓到孩子。”

    宝宝的号啕大哭声从楼梯上方传来,他们抬头,只见王玉姣抱着宝宝,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他拼命哭着要下楼来,脸都快哭青了,气也有些接不上来,怎么办?”

    对孩子的怜爱让陈子惠暂时恢复理智,她匆匆奔上楼去接过宝宝,进了卧室。

    高翔赶忙追下楼来,只见左思安与刘冠超正一起向小区外面走,他追上去拉住她,她平静地说:“是我逼着小超带我过来的,不要怪他。”

    高翔气得面色铁青,哑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左思安抬起头,路灯下她左边面孔已经红肿,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高翔的心蓦地一软,几乎想伸手抚一下她的脸,然而他没法儿这么做,只能痛苦地问:“你知道你这一闹会有什么后果?”

    “你父母会反目吧,”她耸耸肩,“我不在乎。”

    高翔惊愕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这样。”

    刘冠超一直等在楼下,并不知道左思安上去做了什么,但本能地为她辩护道:“刚才我们一起去问了我姐姐,她说是你妈妈逼她把小安生过孩子的事传到师大附中去的。”

    高翔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左思安摆脱了高翔的手,拉一下刘冠超:“别说了,我们走吧。”

    高翔不相信母亲会挑事挑到这种地步,也完全没想到左思安会给予这样的反击。他呆立在原地,一时心烦意乱。他本来还在担心左思安的父母离婚会不会伤害到她,没想到战火居然一下烧到自己家里。就算再怎么不想回家,也必须回去。

    他上楼开门一看,陈立国与高明坐在客厅内,都保持着沉默,但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要袭来。高明终于开了口:“爸爸。”

    陈立国面无表情地问:“那女孩子说的都是真的?”

    高明似乎横下心来:“是的。”

    “她为什么会突然又翻出这件事来?”陈立国问。

    高明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一阵风般地奔下楼来,这一次高翔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经扑向高明,任陈立国怎么喝止,高翔怎样拉扯阻拦,高明还是被抓挠撕扯得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陈子惠同时语无伦次地压低声音破口骂着:“高明,我们陈家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要跟你离婚,我要把你赶出公司,让你一文不名,重新变成穷光蛋。我要让你给我弟弟偿命,你这个王八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要跟你拼了……”

    高翔急得大叫:“妈妈,别闹了,你看外公。”

    陈子惠看向父亲,只见陈立国手捂胸口,歪倒在沙发上,她惊惶地叫:“爸爸,你怎么了?”

    高翔帮外公拿出口袋里放的速效救心丸喂他服下,让他平躺好,陈子惠呆了一下,再度抓住高明:“我爸爸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

    “够了,都别吵了。”高翔焦躁地说,“我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陈立国艰难地摆手:“不用,我的身体自己有数,休息一下就好。”

    高翔仔细观察,看陈立国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稍微放心,陈子惠还要说话,陈立国有气无力地说:“小翔,带你爸爸出去找个地方休息,我需要安静。”

    高翔送高明去了他原先住的公寓,找出药棉给父亲处理伤口,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是不忍又是烦恼,禁不住还是问:“为什么?”

    高明看看他:“你也要来责怪我吗?”

    “我只是不理解,爸爸,你明知道妈妈对子瑜的感情,可以选择不帮他,但是为什么会特意监视妈妈,把情况那么详细地告诉给左县长?”

    高明沉默片刻:“你怎么看陈子瑜做下的事情?”

    “他犯了罪,可是,他毕竟是亲人,我不可能做到大义灭他。”

    “陈子瑜犯下的事,远比他承认的要恶劣得多。胡书记跟我关系不错,他拿了另外一份没公开的调查记录给我看。那个叫刘雅琴的女孩子,你应该记得吧,你妈妈把她和她妈妈叫到家里来给过钱。有人匿名举报,她被子瑜引诱以后,介绍了护校至少六个同学给他,全都是14 岁到17 岁的未成年人,有名有姓有班级,其中几个女孩子不止一次打过胎。可是警方审问陈子瑜,他拒绝交代;去找匿名信中提到的人取证,刘雅琴矢口否认,推得一干二净,声称根本不认识陈子瑜。那些女孩子更是没一个肯承认,所有的家长都不配合,甚至马上把女儿转移回避警察问话,调查无法进行下去。如果不是左学军带着女儿出来指证,子瑜完全有可能逃脱所有罪责。”

    高翔听得呆住:“你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有证据的事,你妈妈尚且可以不理会,更何况没有证据。没错,我一向不喜欢陈子瑜,不过那只是针对他的浮躁放纵,他败陈家的产业也好,败陈家的声誉也好,你外公、你妈妈能忍,我就没什么不能忍的。可是犯了罪就不一样了。你妈妈一味姑息他,帮他收买刘雅琴封口,保外就医脱逃,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拿他当弟弟看待,如果他来向你求助,你说不定也会心软帮他。我不能眼看着他干了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把你们全都拖下水。所以老胡劝我留意你妈妈的行踪,我就答应了下来。这件事我做了,并不后悔。”

    高翔一时无话可说,停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左思安,非要叫刘雅琴去把她的事讲出来,让她无法在学校立足,不然以她那种内向文静的性格,根本不可能闯到我们家里把这件往事抖出来的。”

    高明长叹一声:“我倒是多少明白原因的。你一直关心左思安,你妈妈总认为你会被纠缠住。她请了那个叫王玉姣的女人给宝宝当保姆,那女人的儿子跟左思安是同学,夏天你去刘湾看过左思安,半个月前,左思安跟她母亲闹别扭离家出走,也是你去找回来的,这些事王玉姣都告诉了你妈。”

    高翔愕然:“这次她倒忍住没来教训我。”

    “你发了一回脾气,她多少有些忌惮,上个星期又打电话跟我唠叨这事,我被她说烦了,告诉她别瞎操心,胡书记跟左学军通电话谈过,左学军很可能在结束援藏以后申请去外地工作,只不过他妻子好像不大愿意调动换工作。你妈当时什么也没说,我以为她总算放心了,哪知道她又动了糊涂心思,迫不及待找刘雅琴散布消息,当然是想弄得左思安没法在汉江市待下去,她妈妈只好下决心带她走。”

    高翔心底寒透,他实在不愿意相信母亲恶毒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陈子惠从来不问是非对错,把个人好恶看得比什么都重,加上一向不管不顾的性格,确实做得出这种事来。

    “左学军到清岗任职不过一年时间,我跟他没有私交,但对他印象不错,他有学历有能力,工作认真负责。如果他女儿没出这事,或者出事之后他听别人的劝告,不把事情闹大,按老胡的说法,他的前途是很光明的。

    结果呢,被你妈一闹,他只能去援藏。我内心是很同情他的。当初做了那件事,我没打算主动坦白,但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妈妈、你外公也许会有发现的那一天。”

    “你还是好好向妈妈道歉,把道理讲清楚,让她别闹了。”

    高明摇头:“没有用,你妈妈那个人,根本没有讲道理的时候,我也受够了,她要离婚就离吧。”

    高翔大为不悦地说:“爸爸,你把离婚说得这么轻巧,难道早就动了这个念头不成?”

    “我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婚姻是我选择的,能咽下去的,我全咽下去,你什么时候看我抱怨过。但是清岗酒业我持有股份,你外公身体不好,大部分工作已经交到我手里,生产、研发和销售这几个环节全都由我主管,我定下的扩张策略已经取得了初步成功,今年销售与利润都有可能翻番,明年我们的目标是争取上市。想把我扫地出门,恐怕没她想的那么容易。你不用担心,照我猜测,你外公会让她消停下来的。”

    不知道陈立国到底说了些什么,但他确实让暴跳如雷的女儿安静了下来,第二天,陈立国由司机接回清岗,临走前嘱咐高翔多开导他母亲,高翔心里难过:“外公,您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我父亲……”

    他实在难以措辞,陈立国点点头:“我明白。”

    陈立国走后,陈子惠面色灰败,一言不发。高翔说到他昨天晚上已经给秘书打了电话,让她连夜为宝宝另找了一个保姆,马上就会过来,她居然也提不起精神来反对。高翔心里多少有些不忍。

    他给王玉姣多发了半年薪水,请她收拾东西立刻离开。王玉姣大惊失色:“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左思安会过来大闹,这件事不能怪我,我没有做错什么。”

    “做没做错不需要多讨论,但你不适合再在我家照顾宝宝了,拿了这钱,在省城另找一份保姆或者钟点工的工作并不难。”

    王玉姣看他神情,再看看陈子惠,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

    高翔去卧室抱起宝宝,在摇椅上坐下,轻轻晃动。宝宝经过昨晚的哭闹,看上去精神比平时更加委顿,在他怀里扭动着,发出含混的“咿咿呀呀”的声音,他低头凝视,宝宝嘴边挂着点亮晶晶的口水,那双眼睛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酷似左思安。

    他的心底涌起复杂的情绪,更紧地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

    他想,以母亲的个性和对陈子瑜近乎偏执的疼爱,要原谅父亲大概很难了。而外公就算明白事理,努力息事宁人,但陈子瑜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旦知道女婿曾经告发,间接造成儿子的横死,他心中肯定会有芥蒂。父母不大可能和好如初,岳父女婿之间更是有了难以消除的隔膜,牵涉到家族企业的经营,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起更大的争端。

    但他更多的是庆幸这事算是暂时平息了下来,哪怕到他这个年龄,也仍不希望看到父母离婚——更别提在左思安那个敏感脆弱的年龄了。

    一想到左思安,他便记起他打在她脸上的那记耳光,清脆的一响,她却看也不看他,没有任何惊怒与意外。他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服自己挥开眼前那张面孔。

    4 _

    新保姆接手之后,高翔交代好注意事项,马上去了公司。他先去楼下仓库,意外地看到刘冠超与刘雅琴正在楼梯转角的位置说话,看到他过来,刘雅琴连忙说:“高总,我弟弟来找我有点儿事。”

    高翔对刘冠超在上学时间跑来公司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无心过问,点点头:“我有事找你,请你进来一下。”

    刘雅琴随他进了办公室,看上去显得十分镇定:“高总,如果你是要问左思安的事情,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完全不想这么做,但你母亲坚持,我怕丢了工作,不得已才……”

    “不用这么急着撇清自己,我知道是我母亲要求你去师大附中散播关于左思安的流言,但她并不能强迫你这么做,而你应该清楚,我很关心左思安。

    你完全可以选择拒绝我母亲,如果害怕她,也可以告诉我,我自然会出面制止。可你还是去做了,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刘雅琴苦笑一下:“高总,你说得很对,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你母亲,你制止她,她不会拿你怎么样。我和我妈妈都端着你家的饭碗,我弟弟要上学,我爸爸要治病,我们的收入要支撑整个家庭,不听她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没法儿回应这个反诘:“这件事是我母亲不对,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但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两年前,左思安被你带到护士学校后门并留在那里,陈子瑜为什么会恰好出现?”

    刘雅琴猝不及防,一下面色大变:“我怎么知道?我根本都不在那里。”

    “你说陈子瑜跟你是恋爱关系,但你怎么解释护士学校有六个未成年女孩子经你介绍后跟陈子瑜有了往来?”

    “警察也来问过这个问题,我都说清楚了,没有那回事,一个证人也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编的谣言。”

    “左思安因为惊吓过度,没法儿还原当时的经过,但有几个事实是很清楚的:你让你弟弟带着她去跟你会合,一起去化工厂俱乐部看电影,但其实不必走护校后门那条路;你临时把你弟弟叫走,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而跟你有密切往来的陈子瑜刚好驾车经过;陈子瑜对警察说本来该有另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等他,他认错了人;事发之后,陈子瑜让我母亲火速给你送钱封口。你怎么解释这其中的联系?”

    刘雅琴说不出话来。

    “现在请你告诉我,是你一手安排了那场强奸,还是陈子瑜的主意,你充当了帮凶?”

    刘雅琴面色惨白,慌乱地说:“你想怎么样?让警察来抓我吗?你说的那些连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休想吓唬住我。”

    “没错,我没有证据,警察大概也奈何不了你。我只是想弄清楚,那个时候你还不满18 岁,怎么会恶毒到把一个小女孩送进虎口。”

    刘雅琴还没来得及回答,仓库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刘冠超闯了起来,他直直地瞪着他姐姐,声音尖厉地问:“他说的是真的?”

    “叫你在外面等,你跑进来干什么?”

    “很多事情我越想越不对,有好多话要问你,你一直搪塞我。”刘冠超一把抓住刘雅琴的手,“你告诉我,小安真的是你害的吗?”

    刘雅琴看看高翔,他坐在办公桌后,正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她知道今天已经不可能再为自己辩解,同时被深深激怒了,狠狠地甩开弟弟:“左思安是你心目中的女神,高不可攀,必须供起来接受你的膜拜;我呢,我这个姐姐就只配早早辍学给你赚学费吗?”

    刘冠超的面色也变得惨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就算你恨我,小安又怎么得罪你了?”

    “她没得罪我,不过她是副县长的女儿,被父亲爱得如同心肝宝贝,我弟弟拿她当仙女崇拜呵护,我爸爸每天把最好的菜挑出来洗好送到她家,我妈妈觉得她理应享受一切照顾。我忍不住想看看,在她身上发生跟我一样的事情会怎么样。”

    刘冠超再也讲不出话来,呆立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刘雅琴惨然一笑:“哪怕他的学费是我赚的,他的衣服鞋子是我买的,他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女孩,就只为了心中的那一点儿忌妒,谁也不可能原谅你。”

    “无辜?我在左思安那个年龄,已经为陈子瑜打过一次胎。请问按你的标准看,我算不算无辜?”

    “如果陈子瑜强暴了你,你可以选择举报告发他……”

    “然后让我爸爸暴打我,我妈妈没完没了埋怨我,同学耻笑我吗?”刘雅琴耸耸肩,“我才不要当这种牺牲品。”

    “所以你选择牺牲别人,而且完全不后悔自己的行为。”

    面对高翔锐利的目光,刘雅琴突然从刚才那一阵反常的激愤嚣张里清醒过来,几乎在一瞬间调整表情,重新变得楚楚可怜,声音低微道:“对不起,高总,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后悔,真的,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才17 岁,年少无知,胆子又小,陈子瑜他……一直威胁我,我很害怕他,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听他的摆布。”

    “把一切责任推到再也不可能讲话的陈子瑜身上确实是很方便。”

    “可我跟左思安一样,都是他的受害者,你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没有为陈子瑜开脱责任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的罪过都无可原谅。

    至于你,只有你自己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无权审判你,但是我对你有基本的判断。我认为你的胆子并不小,而且也没有丝毫懊悔。你唯一害怕的不过是惩罚罢了。”

    刘雅琴看出示弱也不可能蒙混过去,只得强自镇定:“我……你没有证据,能怎么惩罚我?无非就是开除我罢了。”

    “我可以明确地警告你,如果你再有任何针对左思安的行为,我都会让你明确知道后悔是怎么一回事。”

    “用不着这么义正词严威胁我,我是很识时务的,呵呵,”她突然冷笑,“我已经明白了,原来你跟陈子瑜一样,都只喜欢小女孩,所以你宁可甩了女朋友,也要充当左思安的保护神。不过她也会慢慢长大,不可能永远保有你们这类人喜欢的样子……”

    她突然打住,惊恐地发现高翔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冰冷犀利,整个人都与平时那个看上去温文冷静的年轻男人完全不同,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她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当然,她会慢慢长大,你给她带来的伤害会慢慢痊愈,她仍旧会有光明的人生。”他的声音保持着平和,“而你,请记住,每个人都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或早或晚,陈子瑜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去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

    刘雅琴面如死灰,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

    高翔开车来到师大附中附近,将车停好,到学校门口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放学时间,大批学生拥出,他终于看到了左思安,她背着书包,围巾将脸的下半部遮住,独自一人出来,周围有学生驻足张望她,指指点点地议论,她恍如不见,径直向车站走着。

    他不愿意在这里引起更多注目,跟在后面,打算到安静点儿的地方再叫住她,然而拐过弯后,几个学生拦住了左思安:“喂,左思安,那个乡巴佬护花使者今天怎么没跟着你?”

    左思安没有理会,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走,一个男孩子伸手拉她:“还装什么假正经,多没劲啊,哥们儿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是交个朋友,我们出去玩玩吧。”

    高翔赶上去,一把推开那个男孩子,沉声喝道:“走开,不许再纠缠她。”

    那几个男生看上去也不过十六七岁,见有成人出面干预,一哄而散。左思安谁也不看,继续向车站走,高翔一把拉住她:“小安,我的车在那边。”

    左思安露在围巾上方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目光是冷漠的:“你把他们赶走,是想自己来纠缠我吗?”

    他被堵得哑然,只得低声说:“对不起,小安,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不用特意为这个来找我,要知道现在关于我的传说可厉害得很,搞不好你会被认为是我生的孩子的爸爸,到时候你的‘清白名声’可彻底完蛋了。”

    她声音并不大,可是清晰明确,已经有人开始驻足围观,指指点点。高翔不再说什么,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她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但他握得牢牢的,走到车前打开车门将她推进去,然后马上绕过车头上车,发动了车子。

    高翔将车开到另一条街上,靠边停下,只见左思安缩在座位一角,垂着头,整个脸几乎都埋入了围巾里。

    “小安,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该打你,请你原谅我。”

    她没有回答,他伸手过去,拉开她的围巾,扳起她的脸,她左边的面颊仍旧有些红肿,然而让他震惊的是她脸色灰败,眼睛黯淡无光。

    “那些男生你认识吗?”

    她摇摇头。

    “以后我每天来接你放学。”

    “没那个必要。他们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平时被管得很严,刘雅琴给我编的故事让他们很好奇,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在初二跟男人早恋生孩子的女生是什么样,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送你回家,和你妈妈谈谈,看能不能安排给你转学。”

    她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哪儿都不去。”

    “不要倔强,小安,你这个样子明明已经撑不下去了。换一所学校,至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东西,吹几声口哨、指指点点议论一下算什么?”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这件事情里面。”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拼命想忘记,有时候我觉得我真的忘记了大部分。”左思安盯着他,冷冷地说,“可是,这件事情就像老鼠一样,你不停驱赶,以为就算打不死它们,至少也把它们赶走了。但其实它们只是缩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声不响,你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黑暗中注视着你,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从你眼前跑过去。”

    他内心震动,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缩着,但他不肯放开:“讲给我听。至少以后老鼠再出现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过了良久,左思安轻声说:“我讲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细节都不一样。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做噩梦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吓醒了,突然记起……那个人叫我的名字,让我上车。他的声音太清晰了,像是刚刚发生一样。这一定是幻觉,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不可能认识我。”

    高翔一惊,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醒悟她说到的“那个人”应该是陈子瑜,一时呼吸停顿了。

    “记得起来的、记不起来的,真正发生过的、没有发生的,我已经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须接受老鼠的存在,习惯它们一直盯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跑出来。”

    “不,小安,这不是你必须接受的事情,也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事情已经发生,我没法儿解释他们作恶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这一切不管是怎么发生的,都不是你的错,你必须放下来好好生活。”

    她精疲力竭,委顿下来,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也无法回应。他看着她,充满了怜惜与矛盾,他想,陈子瑜已死,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他的恶念,还是刘雅琴的安排,抑或两人共同策划,刘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将某只老鼠从黑暗中揪出来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内心的恐惧与耻辱感。而永远无法还原的真相对于左思安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到头来,还是得寄希望于时间弥合她受到的伤害。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对自己隐隐愤怒。他抬手抚摸她的面颊,再次说:“对不起。”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涩然说:“没什么,她毕竟是你母亲,你生我的气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让她也尝尝被亲人离弃的滋味。

    所以我是不会向你道歉的,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不在乎了。请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妈会担心。”

    5 _

    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雨雪霏霏,天气阴沉寒冷。左思安独自在家,听到门铃,按遥控让正在播放的DVD 暂停下来,过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高翔。

    “我能进去吗?”

    她侧身让他进来,关上了门,小声问:“你怎么会来?”

    “我来看看你,你妈妈说……”

    “她给你打电话让你过来吗?”

    她一下沉下了脸:“我妈真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她明明说过不希望你再来见我,现在大概是觉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让你过来。谢谢你,我没事。我已经接受现实了,父母要离婚就离婚吧,同学知道就知道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断她,皱眉说,“她没给我打电话,是我给她打了电话。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过来。”

    她呆住,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声说:“那件事以后,我以为你就算不生我的气,也不会再来看我了。”

    高翔无法告诉她,他这些天处于各种矛盾之中。父母之间的战火远没有平息不说,同在清岗的外公与父亲之间沟通减少,管理层无所适从,不得不要他来协调,严重影响到工作。公司诸事不顺,家里更是乱作一团。在他的坚持下,王玉姣被辞退,新换的保姆必须承受陈子惠愤怒之下更为苛刻的要求,动辄得咎,时时向他诉苦,宝宝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凶险。他奔波在医院、公司与家之间,已经精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复过来,他才得以喘一口气。

    “你爸爸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要回来?我妈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

    “他四天前打来电话,说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搁几天。我猜他未必赶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办好离婚手续,我们家还可以过一个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来跟我谈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经……”

    高翔不等她继续说下去,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将她的头按在胸前,她挣扎一下,妥协了,待在那个位置,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想,他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对待学校里的流言,冷静地对母亲说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离婚,又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隐瞒她的伤心与绝望,更重要的是,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怀抱。

    高翔的下巴挨着她的头发,感受得到她的身体因为努力压制住呜咽声而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拥住她,直到她逐渐平静下来,才让她坐到沙发上,拿纸巾给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红红的,样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带你出去转转,吃点儿东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没什么事,陪我看这部电影吧。”

    他看看电视,定格画面是一艘大船,船上与岸边无数人正在挥手,问:“什么电影?”

    “还是《泰坦尼克号》。去年买了碟回来,我放过两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个小时,想到最后这船会沉没,大部分人都会死掉,就很难过,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会更难过了,想看完这部电影。”

    去年春天这部电影热映时,高翔与孙若迪在电影院里不欢而散,也再没看过,他点了点头,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缩在沙发上,将一床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遥控器,从头开始放起。

    “你爸爸决定继续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电话里说那里需要他,请我理解。我说,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没关系。妈妈也跟我谈了,她说她不希望我因此记恨她,我说,没关系,我不会,我已经很感激她对我的照顾了。”

    这当然不是没关系的口气,不过谁又能要求她给出别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头发:“小安,人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发现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并不想要越来越大的世界。”

    “这一天早晚会来,你不能太固执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靠过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定定看着他:“有一天你也会放弃我,对不对?”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离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双黑亮瞳孔的深处,他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紊乱,仿佛意外迫近的不仅是她,还有某种陌生气息——危险,却带着难以言表的甜蜜和诱惑。他定一定神:“你会长大,将来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听起来长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这个意思。”面对这个过于敏感的少女,他无从解释,只能认真地说,“你认为我为什么明知道你妈妈反对还是要来看你?我很惦记你。可是你妈妈说的有一点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还太小,如果我让你养成依赖我的习惯,相当于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有什么便宜好让你占?是一直让你担心,还是一直不断的那些麻烦?”她的笑里带上一点儿自嘲,“你是对的,离我远点儿,对你更好一些。”

    她正准备退回去,他拉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同时将毛毯拖过来盖住她,简单地说:“等你长到足够大,我们再来决定什么距离是合适的。现在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电影。”

    客厅内开着电热油汀,散发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复的花纹和温暖的质地;被关在门外的是南方城市湿冷的冬天,天空呈现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灰蒙蒙的光线让时间的流逝接近静止,细碎的雪花一阵阵飘洒,漫无止境,漫无尽头。

    电视屏幕上,载有2200 余名乘客与船员的豪华邮轮头一次出海,驶向不为他们所知的冰山;简单的行囊内背着全部家当去投奔新大陆的穷人与带着管家、仆人出行的钢铁大王、贵族登上了同一条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头相拥迎风而立、盛筵华服、纵情歌舞……海面风平浪静,离死亡看似还很遥远,可是左思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处于痛苦之中,看这样一部庞大而著名的悲剧,恐怕不能转移郁结的情绪,倒只会增加悲伤。他伸手将她搂住,正要说话,她突然转过头低起脸来,他的嘴唇贴到了她的面孔上,温热,湿漉漉的,他的大脑有一个无法确定时间的空白,也许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随即发现,她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体脆弱而温软,呼吸有着如蜜糖一般的气息,他嗅到了她头发上清淡的栀子花味道,品尝到了泪水的微咸和属于少女的芬芳。

    门突然被打开,一身风尘的左学军提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他一脸惊愕,视线定格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暴怒地叫道:“放开她!”

    同时冲过来抓起高翔,一拳挥在他脸上。

    高翔退后一步才站定,左学军赶上来抓住他的衣领要继续动手。

    这时左思安尖声叫:“住手!”

    左学军厉声问:“他是不是在……欺负你?”

    “按你的想法,谁都会来欺负我,我可能引来的就只有欺负,对吗?”

    她的眼圈仍旧是红的,可是她的神情与声音都十分平静,仿佛父亲天天回家,而她只是与同学在看电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左学军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视线落到女儿身上。她穿着杏黄色的高领毛衣,红色的家居棉服,乌黑的头发披在肩头,面孔微微扬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态挺拔的小树,他的眼睛如同受了强光刺激一般,反射出一道亮光,马上闪开。

    屋内静默至极,这一瞬间,高翔突然忘记自己所处的困境,深深地同情这个男人。他自己曾经以几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识到左思安已经不知不觉长大,这种成长对他都那样具有冲击性,以致险些令他失态,更何况一个逃遁了近两年的父亲。

    左学军松开高翔的衣领,声音嘶哑地说:“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几乎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也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下楼之后,高翔坐到车内,过了好一会儿,拉下挡阳板,对着镜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经青紫,他“啪”地一下将挡阳板推回去,倒不是觉得样子狼狈不忍多看,而是涌起深深而无法面对的自责。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还是不知不觉迷失,跨过了某个无形但必须守住的界线。

    你确实是在占一个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对自己说。陈子惠一直不断的猜疑、刘雅琴临走时的冷嘲、长久以来回避想到的陈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涌上心头,他痛苦地将头伏到方向盘上。

    高翔过了有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春节。

    陈子惠拒绝回清岗,陈立国只得来到省城,而高明识趣地留在那边。宝宝刚刚病愈,不及过去活泼,陈子惠仍处于愤怒之中,陈立国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满怀烦恼,无法排解,家里气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宝宝上床睡觉后,开车出来,到左家楼下,下车抬头望去,左家窗口还亮着灯,而阳台上有暗红烟头一闪。他定睛看去,发现左学军正靠着阳台栏杆抽烟。一个离开家两年的丈夫和父亲不留在温暖的室内与家人欢聚,而是顶着呼啸的寒风,在零下6 摄氏度的室外站着抽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对于左家来说,这个春节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无数担忧,但也只能颓然离开。

    在那以后,高翔始终没能看完《泰坦尼克号》。

    这部著名的电影长达194 分钟,1998 年春天在中国上映,在商业上大获成功,1999 年的年初,他在电影进行到不到一半时,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 年春天,导演将这部电影转制成3D 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

    除了新的观众以外,还有很多人重新观看,同时回忆当年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朱晓妍含蓄地提起想看这部电影,但高翔谢绝了,建议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他并不在意电影情节,他想重温的,既不在电影里,也不在电影院内。

    他不需要什么去触发回忆。

    正是观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确定他对左思安的感情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推移,仍旧清晰深刻。

    陈子瑜对左思安的侵害、宝宝的孕育诞生、他对左思安所产生的感情……发生的所有事情看起来都如此随机,却又环环相扣,原本不相干的人的命运突然如此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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