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泄了春光。那模样慵懒如猫,让他手握书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白玉香炉静立,没有燃香。她曾半跪在那里,掀开炉盖,换上她喜欢的千叠香。千叠香最好闻了,她说。其实他更喜欢的是沉光香,但……随她。
书案上多了许多玉把件,大多形状可爱。她常常也爱坐在那里,一手托腮,眉头微蹙,沉着性子,硬着头皮去读那些文辞拗口,其实对她又根本无用的功法。她拖着他的手让他给她解释,他不忍心告诉她这些与她根本无用,都耐着性子为她一一解读。
冲昕站在自己的寝室中,只觉得处处都是杨五的身影,竟茫然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响动,那并非人的脚步,是灵兽的肉爪落在地上的声音。衣摆被拉扯,冲昕低下头,灰灰正咬住他的衫角扯动。
他走时布了禁制,旁人进不来。却又怕她自己一个人在洞府中会寂寞害怕,便放了疾风狼进来陪她。疾风狼战力不弱,亦能护卫。他走时,给它喂了一块中品灵石,好好的交待过它的。
灰灰咬住他的衫角,往里面扯动。
冲昕不解。但灰灰是高等灵兽,自通人性。他便随着它迈开步子。
灰灰扯着他来到榻边,它不敢踩上床榻,便抬起一只前爪,朝那里指了指。
冲昕撩起帐子,那帐中竟似乎还有她的体香,可能是错觉。他扫过床榻,看到枕下,露出一角书册。他弯腰,将那本《养火经》自枕下抽出。那书中夹着东西,他翻开,当初给她的紫玉牌,她夹在书中,还给了他。
冲昕只觉得心脏,钝钝的疼。
早在路上,他已经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过徐寿,当日的全部细节。
她不哭不闹,甚至比徐寿还更冷静,像是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或者,知道无法反抗……所以坦然直面。
她一向都那么聪明。那种时候,能想到去通货司取出尽可能多的灵石,还兑换了金银。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包括以后的生活。她甚至还把库房里那些不怎么样的法宝法器也带走许多。
冲昕当然不在乎这些灵石和东西。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能带走更多。他只恨自己留给她的太少。
她分明是希望能靠这些,先在某处活着,等他归来!
如果可以,他会留给她更多更强力的法宝!他以为她在宗门中,在炼阳峰上会很安全,他以为他给她的玉镯足够保护她了!
可他知道,那法宝能扛住元婴真人的一击,却绝对扛不住南北妖王的余波!
她死于他的一念之差!
冲昕抚着夹在书页中的紫玉牌,痛苦的闭上眼睛。
她把那块玉牌佩在腰间。他喜欢她这样,这样别人看到了,就知道她是他的人。
他睁开眼,握住那块紫玉牌。那上面仿佛还有她的体温。一定是错觉,她已经死了,重入了轮回道,会转生成一个新的人,陌生的人。
而且,她一直都拒绝他想将来将她的转世寻回的提议。
冲昕的目光无意识的扫过书页,忽地,看到了“纯阴之体”四个字。他的心头,忽然一凛!
灰灰抬着头看着他。
道君手中的书,没有预兆的突然粉碎。片片飞舞,如蝶纷落。
灰灰甩头,甩掉头顶的碎纸片。再看时,寝室中已经没了道君的身影。
旃云峰上,冲禹坐在那里,望着眼前那盏魂灯发怔。
他们没有对冲昕说实话。现场的迹象表明,托周霁那一推的福,杨姬显然是在南北妖王的冲撞余波中幸存下来了。不仅如此,她还试图给周霁报仇。
周霁死于南北妖王决战,他的仇人,不是南妖王,就是北妖王。妖域对人修封闭已经许多年,互不通消息,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如何了。仇人是这样的身份,这个仇,连长天宗这样的大宗门都没想过要报。
他只能去周家,录了两名周氏子弟入宗门,赐下灵石法宝,并承诺庇护,以示安抚。周家虽失去了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却意外得到长天宗庇护的承诺,也算是因祸得福。
那个小丫头啊,怎么就敢提着几把凡兵,冲过去就想给周霁报仇呢?大概就是年纪还小,不晓得厉害吧。
冲禹忽然抬眸。
一道流光射入他的正堂中,他的小师弟,站在那里如山如岳。真的已经长大了啊,就如掌门师兄所说,该承担起责任来了。
冲昕站在那里,看着与他最亲近的冲禹师兄。他幼时在这里生活的时间相当长,对旃云峰,和旃云峰上的师兄,都熟悉无比,而且亲昵。
他此时望着这师兄,两眼却通红。
冲禹便有了些预感。
“师兄。”冲昕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的道,“以纯阴之体豢养灵火,待宿主死亡之时,灵火会吞噬宿主魂魄以为滋养,如此,方可大成进阶。”
“是这样吗?师兄?”
冲禹默然看着他,道:“是。”
冲昕眼睛通红。以一纯阴之体的女子为引,剥离、导出三昧螭火,这整套方案,都是冲禹一手制定的。他早知道。他将杨五带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她将来的命运。
所以他对杨五一向很宽容,她想要什么丹药,随她自取。
因为他知道杨五只此一世,她死时,魂魄将被吞噬,成为三昧螭火的养分,连轮回道都入不得。是彻底的寂灭。
那么五儿呢?五儿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从来也不曾跟他说过!她只是笑着,不许他去寻她的转世。
她凭什么要遭受如此的命运啊!
“师兄,你……你怎么能……”冲昕双眼通红。
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醒悟过来。
冲禹怎么能这样做呢?五儿是身负前世功德的善人,她本该享福报,冲禹的所为,坏了她全部的运数。这是有违天道的。
冲禹这么做,不仅使他自己德行有亏,易生心障,还可能会使他自己的气运受损。
冲禹为什么要这么做?冲禹……是为了他啊。
冲祁也是为了他。
冲琳也是为了他。
姜珠也是为了他!
冲昕忽然觉得,空气浓稠得无法呼吸,压抑得他快要站不住。他的面孔变得极其苍白。
冲禹望着这小师弟,目露担忧。
幸好小师弟心性坚定,他终是缓了过来,深深的一揖:“劳师兄为我……受连累了。”
冲禹欣慰。
“不过一凡女。”他安慰他说,“忘记她吧。”
冲昕面颊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没说,又行一礼,转身离去。
他回到炼阳峰上,唤来峰上诸人。
三人忐忑不安。
冲昕一一看去。
“赵三。”他说,“照料好峰上事宜。”
这便是许他留在炼阳峰了,赵三心中一喜,不敢露在脸上,低头称是。
“苏蓉。”他递给她一个乾坤袋,“这是赤霄草,你照顾不来,送到旃云峰我师兄那里去。”
苏蓉忐忑接过来,低头应是。
让他二人退下,冲昕和徐寿默然相对。
“她,还有别的话留给我吗?”冲昕哑声问。
徐寿默默摇头。
大堂中一时安静无声。过了片刻,冲昕取出一块紫玉牌——另一块,并不是杨五曾用过的那一块。他将之交给徐寿,道:“我要闭关,你持此牌,有什么需要的,自取。”
徐寿接过紫玉牌,向师父道谢,又问:“师父何时出关?”
冲昕道:“结婴之后。”
纵他天纵奇才,然修行大道上每一步都有人止步不前,难以寸进。就如徐寿自己,明明资质极佳,却在炼气大圆满境上困顿多年。
冲昕十七岁结丹,至今也不过十年,还是一个极其年轻的金丹道君。他说结婴,谁知道要多少年呢。
徐寿退出洞府,眼睁睁看着那朱漆大门轰然关闭,宫殿式的飞檐斗拱像融化了一般缩回岩壁,消失。最后那眼前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崖壁,全然找不到洞府的存在痕迹。
这等闭洞封府,乃是以术法抹去了洞府的存在,你就是劈开岩石,也找不到那洞府。因为洞府,可能已经不在此处空间中。
这是,要闭长关,或出远门,才会用的手段。
也好,师父且闭个长关,多过些年,说不定……便能忘记杨姬了。
冲昕闭了洞府,慢慢向里行去。走到映玉竹潭边,手轻轻一挥,寒潭、大石和石上玉竹,都消失不见。天洞金光垂落,在光秃秃的地上投出一个圆形的光斑。
冲昕回到了寝室,才看到灰灰还趴在一堆碎纸片里。这是五儿心爱的灵宠,她总是骑着它遨游在空中,享受速度的快感。至少那种时刻,她是发自内心的轻松与快乐。
“你还在这里?”冲昕摸了摸灰灰的头,“既然如此,就随我一同闭关吧。”
灰灰头顶着冲昕的手,不知道怎么的眼前一花,就从洞府的寝室来到一片广阔草原上。这里灵气之浓郁,甚至是炼阳峰的数倍。它愕然四望。
灵兽有血脉传承,很多知识甚至能力,是封存在血脉之中,随着神智开启,修为提高逐步被解锁、继承。
灰灰在天空中踏着罡风奔驰了一圈又一圈后,意识到了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乾坤小天地”。他这是逢了什么机缘,竟能进入一方小乾坤中。这里的灵气之浓郁,光是修炼吸收,都赶得上直接食用下品灵石了。
灰灰兴奋了一阵子,才发现刚进入时湛蓝通透的碧空,不知道何时阴云密布。浓黑的云盘旋着,小乾坤中仿佛黑夜。
灰灰有些紧张,四处张望,发现冲昕就坐在月牙湖边,他才放下心来。
曾经平静如镜的湖水,像沸腾了一样翻滚。天上雷鸣电闪,像是即将压抑不住的爆发。
冲昕坐在湖边他日常打坐修炼的地方。
可再没有人在身后的草甸上醒来,望着他的背影微笑,柔柔的唤着:道君,道君……
冲昕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玉石的雕塑。他只垂眸望着那翻滚的湖面。
他谁都怨不了,恨不了。谁都责怪不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惊闻了自己的来历身世,得知了旁人为他做的种种牺牲,明白了自己将来要承担的责任。
他不会逃避这责任,不会让旁人白白牺牲。该担起的,他会以自己的肩膀承担起来。
只是……
不过一凡女,忘记她吧。
不过一凡女吗?在师兄们的眼里,就是如此吧。在他们的眼里,大概她的死,也远远不能与别人的牺牲相比,比如师兄,比如姜珠。
可世上有千万凡女,有千万修士,他的五儿,只有一个。
她甚至连来世都没有。
她本是该享福报的善人,却遭此厄运。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巨大的闪电映亮了小乾坤。雷鸣响彻大地。灰灰躲在琼果树下避雨,觉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他望着冷雨和冰雹中那个巍然不动的背影,过了许久,忍不住顶着冰冷的大雨走了过去。
他用头顶了顶那人的肩膀,那人一动不动。他看了那人一会儿,抬头舔了舔他的脸。
他的脸上全是水。
别哭啊,灰灰想,那个女人还活着呢。
在他的命魂中,亦有一个人形的图腾,代表着他和那女人之间结下的契约。虽然已经完全暗淡无光,但却依然存在。
说明那女人还活着。
可灰灰还是幼狼,修为还低,他还不能口吐人言,不能把真相告诉冲昕。
只能看着雷电劈裂山峰,湖水倒灌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