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在场,他上马车的时候,衣衫散乱,帽子也歪了。
傅云英打量他好几眼,“二哥,你也和沈党的人打架了?”
他素来云淡风轻,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不会因为观点和人不同跟人打起来。
傅云章摇头失笑,整理衣襟,“池鱼之灾。”
他和汪玫一边走一边说话,不知道御道那边打起来了。等听到吵嚷声时,打架的人群直接朝他们涌了过来。汪玫体胖,跑不快,他要照顾汪玫,混乱中被人扯了几下衣裳,还好他生得高挑,一直护着脸,没被人趁机抽巴掌。
汪玫就可怜了,他为了王阁老和沈党的人据理力争,挨了好几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回到家,傅云章让人给汪府送去一瓶消肿止疼的药膏。
朝中情势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大理寺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
傅云英趁机暗中联络楚王的人手,当然,她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只吩咐他们去办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先把人用熟了,以后接应朱和昶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听她的指派。
她嘱咐袁三和傅云启这些天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靠近内城的街市。
两人点头应下,傅云启专心温书,为乡试做准备。袁三则忙于将他上次去江西的经历写成小说,他缺钱。
柳树冒出尖尖绿芽的时候,朝中局势愈加紧张。傅云英忽然接到一道任命,将她调去良乡县公干。
上次张氏的案子是她一力促成覆审的。后来良乡县令因为受贿被剥夺官身,现在良乡已经换了个县令。那横行霸道的张大官人也被流放了,良乡人很感激她帮他们除去一个大恶霸,曾专程给她送些瓜果蔬菜之类的土物,她的名字在良乡算得上是妇孺皆知。
任命有点古怪,要她去良乡主持春耕。
傅云英满头雾水。
赵弼派了几个人手跟着她一起去良乡,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
“我以前还去河南赈过灾,你在良乡名声很好,一开始是要派陆主簿过去的,当地老百姓指名要你傅大人。”
赵弼笑着说,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这种差事可遇而不可求,你什么都不用做,春耕仪式上烧柱香祭天就行。等你回来,有了功劳,我才好提拔你。”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大概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了,所以大家都喜欢拉帮结派。
傅云英当天就被赶回家收拾行李,傅云启和袁三闹着要跟她一起去,京城最近不太平,他们想出门走一走。
她答应下来,一路上顺便可以指点两人的功课,傅云启荒废了一阵时日,八股文写得不如以前的结构严谨。
傅云章提醒她多带些防蚁虫的药,“春天虫蚁出动,乡下地方潮湿,毒虫多,你过去以后肯定要去田地看看,仔细些。”
她应下,带齐东西,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出了城门。
到了良乡,新县令非常热情,竟然出城迎接,大概早就摸透了傅云英的脾气,没有准备丰盛宴席请歌伎作陪,只备了几桌平时宴客的席面,为他们接风洗尘。
傅云英问起春耕的事。
县令笑着道:“这是每年的规矩,为了求个好兆头,傅大人大驾光临,县里人必定欣喜若狂。”
客套一番,傅云英回下榻的驿站休息。
第二天,县令带着她去乡下看农人开垦田地。
老百姓们早就知道她要来,换了最体面的衣裳,扛着锄头站在路边等她。
远远看她骑着一匹骏马从山道那边驰来,众人欢呼雀跃,一拥而上。
老百姓们太热情了,怕坐骑受惊,傅云英只得下马步行,袁三和傅云启紧紧跟着她。
这时节桃花、杏花、李花已经陆陆续续开了,有人撇下花枝,往傅云英身上扔,一边扔一边欢呼。
傅云英脸上面无表情,觉得自己来良乡不是为了主持春耕,而是供老百姓围观的。
袁三哈哈笑,扭头和她说:“老百姓就喜欢作风清廉的好官,老大,他们这是喜欢敬仰你!”
等到了田垄上,傅云英身后缀了一长串的尾巴,地里一个人都没有,农人们都欢欢喜喜跟在她身边,谈论她的相貌和她不畏威胁智斗张大官人的事。还有人追着她问是否娶亲,家里缺不缺丫头伺候。
袁三凑过去,和人群中几个明显识字的人高谈阔论,把傅云英夸得和书上写的人物一般。
最后县令只能勒令几个农人去地里刨坑应景,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回到驿站,袁三摩拳擦掌,回房奋笔疾书。他准备为老大扬名,把老大的事迹写进书里,怎么夸张怎么写,老百姓才不管逻辑,他们只喜欢听故事。
接下来傅云英还得时不时去田间地头视察各地的水利,劝课农桑。赵弼说过这个差事只需要走一个过场就好,她不想白跑一趟,根据自己之前看过的农书,查阅良乡历年的收成记录,和农官探讨本地耕织业。
她注意到良乡人没有种土豆、红薯的,问起原因。
农官告诉她原因:“倒也听说过这两种作物,据说是从海外传过来的,收成还可以,就是味道不怎么样,老百姓不爱吃它,不如玉蜀黍。”
土豆、红薯一开始只在卫所屯田的地方小范围种植,味道确实比不上大家吃惯的米面,但经过菜户不断改良后,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种它们。
傅云英建议农官在本地推广红薯。
农官为难道:“其实只要能填饱肚子,种啥都行,但是一来我们没有种子,二来每年交税,这些东西没用处。”
老百姓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温饱,真要他们种,只要产量大,他们还是愿意种的。
傅云英想了想,道:“种子的事我回京以后想办法,你先找菜户学会怎么侍弄这些庄稼,等种子到了,再教县里的人种,一开始不必种太多,看收成再说。”
农官应喏。心里有些诧异,以前来主持春耕的京官都只是过来虚应差事,过了春耕就走,这位傅大人竟然真的关心起本地的农事。
也许他只是口头上说得好听罢了,回京以后肯定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不管农官怎么想,傅云英回到驿站以后,立刻铺纸,预备向朝廷请示往良乡下发种子。
翌日是正日子,县里举行春耕祭天仪式,傅云英担任主祭。
县城北边一大块原野上搭起高耸的简陋祭台,案前供三牲瓜果,彩旗招展,迎风猎猎。
傅云英站在祭台前,朗读自己写好的一篇祭文。
台下的老百姓虽然听不懂,还是虔诚聆听,关乎一年收成的事,马虎不得。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盼着神佛能听到他们的祷告,保佑今年风调雨顺,能收获更多粮食。
傅云英一人独站在高台上,声音清朗,长身玉立,衣袂迎风翻飞,容色清丽,恍如仙人。
台下老百姓看她的眼神愈发敬畏。
仪式过后,袁三和傅云启立刻护送傅云英离开。
不走不行,老百姓们如潮水一般往祭台前涌,等着抢下她身上佩戴的佩饰或是帽子、汗巾什么的拿回家去供起来,求个吉利,她再不走,很可能被扯掉衣裳。
她下了祭台,听到身后喧哗声,回头看一眼,老百姓们正奋力往祭台上爬,一个个争先恐后,唯恐被别人抢了先。
县衙的人也不管,因为大家认为这能给一年带来丰收,祭台上除了祭天用的东西,剩下的老百姓可以随便拿。
前面的路被堵起来了,一伙打扮体面乡绅模样的人朝傅云英拱手作揖,也想找她讨一个吉利。
傅云启上前两步,想驱散他们。
乡绅们苦苦哀求。
“这真是……”
傅云英哭笑不得,摘下腰间挂的香囊、丝绦之类的佩饰,给袁三,“拿去给他们罢。”
袁三嘿嘿笑,拿了东西拿去给那些老百姓。
手快抢到佩饰的几个人心花怒放,连忙把东西仔细收起来。
周围的人无不歆羡妒忌。
傅云英走出很远后,还能听见身后的喧闹声。
她摇摇头,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周围护卫簇拥,不知是谁的车驾。每逢春耕仪式,地方缙绅、世家子弟都会前来观看。
往前走了几步,她忽然眉头一皱,低头摸索。
“老大,在找什么?”袁三看她神情有异,问道。
傅云英找遍全身,眉头皱起,“找一块鱼形玉佩,我常带着的那一枚。”
她记得自己早起出门的时候带在身上的,刚才摘佩饰给人,独独留下鱼佩,这会儿却不见了。
袁三、傅云启和周围的人帮她一起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傅云启一拍脑袋,“该不会是刚才太乱了,被人趁机拿走了吧?”
县衙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尴尬,春耕仪式出这种事,实在不好看。传出去,良乡县的名声可不好听。
傅云英给傅云启使了个眼色,道:“也许是忘在驿站了。”
不管是掉了也好,还是被人趁乱扯走了,都不能声张,老百姓很重视春耕仪式,认为仪式出了差错,今年就会闹天灾。
傅云启会意,掩饰道:“那回去再找罢。”
傅云英回望祭台,叹口气。怎么说也是霍明锦送她的鱼佩,就这么丢了……
回去赔他一块新的?
她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周围的人忽然都屏住呼吸,沉默下来。
县衙的人全退下了。
一双锦靴踏过初春刚刚钻出地面的柔嫩青草,走到傅云英跟前。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
霍明锦垂眸看着她,刀削似的俊朗面孔,轻声问:“怎么不走了?”
他刚才坐在马车里,看她迎着众人仰望在台上朗诵祭文,声音清越,宛如珠落玉盘,发如鸦羽,面若凝脂,一身锦衣绣袍,气度从容,飘飘欲仙,当真是天人之姿。
她认真办事的时候很专注,有种冷静的执拗劲儿。
傅云英呆了一呆,“你怎么来了良乡?”
刚到良乡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这个主持春耕的差事一定是霍明锦安排的,京师随时可能乱起来,他故意把她支开,好让她躲开朝中动荡。
她有些无奈,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良乡,不可能丢下差事跑回去,干脆静下心来处理楚王交代她办的事,还给傅云章写了封信,提醒他注意安全。
现在京中局势还不明朗,霍明锦应该待在京师主持大局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不怕沈介溪趁他不在的时候有大动作?
霍明锦轻描淡写道:“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过来接你。”
他怕乱起来的时候顾及不到她,想办法将她派到良乡来,这样他才能安心。
但她走后,他马上就后悔了。
人不在眼前,怎么能安心?
就像上辈子……在战场上亲眼目睹父亲和堂兄惨死,尸首还被敌人踏成肉泥,尸骨无存,几年后回到京师,得知她即将嫁给崔南轩,他觉得也许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崔南轩天资聪颖,前途无量,又生得俊秀,性情温和,而且是魏家早就定下的亲事,最重要的是崔南轩不会哪一天突然死于非命,怎么看都是一段美满姻缘。
海岛上濒临死亡之际,他还庆幸,幸好他没有冲动之下强迫她嫁给自己,不然身为自己妻子的她肯定也遇害了。
九死一生,回到中原,却得知她还是死了。
他珍之重之,想捧在手心里疼爱呵护,却不得不与之错过的人,过得并不幸福。
世上没有后悔药,人没了,就是没了。
幸而老天垂帘,他又找到她了。
他不怕风险,不惧皇权……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安危。
她并不软弱,可以自保,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守在一边……可他还是无法安睡。
如果上辈子的事再来一次,他真的、真的承受不住。
纵使他一身钢筋铁骨,也有他的软肋。
想来想去,还不如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要他还活着,这一次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所以他还是过来了,接她回京城。
不管外面如何云谲风诡,他得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