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之后的面厂一派繁忙景象,一顺排开的十几个口大锅中热汤滚滚,雾气缭绕的几乎看不清楚人,七八条精赤着上身,只在脖子上套着护胸的汉子将生面条扔进大锅中,用一个大大的竹爪篱不停的划拉,待到面条色泽微微泛黄,便捞起一大锅面条,顺手撂在了身后的案板上,身后有负责下一道工序的人拿着长长的竹筷子不停的挑动着半熟的面条,同时往里倒入扑鼻的香油,还专有两个人来回扯动着房梁上选挂着的如同风帆似的物件,来回扇风,面条的热气随着风四散开来。入夏的天气,整个房间里虽然是清晨但依然热浪滚滚。
“说你呢,新来的那个嘿,懂不懂规矩,不准打赤膊,掸面的时候烫着是算你的还是算我?还有你,赵糊涂,香油不能多也不能少,少了面不散,多了费料,你那一下兑进去两勺,多给的从你工钱里扣啊?还有你、你、你,都给我记住了,一定要煮半熟,啥叫半熟,面条掐断一看,外边是黄色儿的,心子是白色儿的,这就叫半熟,再回一道锅,劲道刚刚好,又精神又韧,口感到位,教你们多少遍了,猪都学会了。”一个清脆如爆豆子的声音连珠炮一般响起,熟稔得每个工序信口报来,每个人的活计信手拈来,如臂指使的将一屋子大男人指挥的有条不紊的,而指挥的这个人则靠在门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优哉游哉的只动口不动手,这个人正是宗燕子,不过此刻的燕子再不是跟在四毛身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小丫头了,而是一个威风八面,精明利落的小老板了。
正在这个当口,一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燕子,四毛回信了。”
燕子定睛一看,正是马庆虎,她回转头对打头的大师傅说道:“李头,盯紧着点啊。”
“得嘞,放心着吧宗老板,您就安心会您的情郎哥,咱一定把活计干好……”大师傅一声吆喝,所有人跟着起哄,唿哨声和怪叫声响成一片。
“瞎咧咧什么呢,你们那狗嘴里能不能吐一回象牙?”燕子愠怒的瞪了这些帮工一眼,转头出了工坊,马庆虎则紧跟在后边,脸上说不出是啥表情。
燕子出了工坊的门,进了院子,还不待马庆虎站稳,劈头就问了一句:“四毛哥都说啥了?”
“我没见到他的人,是四毛派了个人过来送信给我的,只留下一句话,说暂时不要见面,此刻跟我们隔得越远,我们就越安全。”
燕子愣了半晌,突然咬着嘴唇,把脚往外便走:“我找他去……”
马庆虎一把拖住了燕子:“四毛专门还让那人嘱咐了我一句,如果你非要去找他,让我一定拦着你,说性命交关,让你别耍小性子。”
“我耍什么小性子了,他说的轻巧,把整个店子撂给我,自己个逛出去逍遥快活,出门在外顾不上我不怪他,可人都回了沔口了,成天混在春娘茶馆里,连见也不见我们一面,他到底想干嘛啊?”燕子一阵爆发之后,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马庆虎在一旁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沉默了半晌,递给了燕子一条手绢,灿灿的说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哭……”
燕子恨恨的一跺脚:“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着话,转身便走,留下马庆虎一个人在院子里怔怔的发愣。
春娘的茶馆里出了当众痛打六子一伙人的事之后,一切又仿佛归于无形,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生意似乎更好了不少,满座的茶客窃窃私语聊得最多的就是四毛,声音都不大,但字字句句都落在了春娘的耳朵里。
这些日子春娘心里跟喝了蜜似的,每天走路带着风,眉梢眼角藏不住的笑,听着别人夸四毛,比夸自己还要受用。只不过唯一有点不习惯的就是,往日里喜欢和春娘开着玩笑的茶客们现在没人再敢轻易和春娘搭讪取笑了,不管是当天见识过和只是风闻的都知道,四毛对六子动起手来那叫一个狠,没人愿意招惹这么个连六子都惹不起的凶神,尽管他揍得是过街老鼠但又人人畏惧的混蛋。
也有知道六子底细的人心里在泛着嘀咕,怎么事情发生了这么多天,挨打的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合乎常理啊。六子手下可是人多势众,何况背后还有个沔口的二老爷撑腰,以前从来只见他们欺负人,什么时候受过人欺负的?
春娘心里可不管这些茶客们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自从四毛回来之后,她一颗心已经全部系在这个没正形的人身上了。曾几何时,四毛再不是从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半大小子,不知不觉早已长成了个标准的汉子了,尤其是那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如天神下凡一般,将欺负自己的六子一顿暴打,逼得沔口人见人怕的六子跪地磕头赔罪,这血性和刚强,简直是爷们中的爷们,自己这些年在男人扎堆的圈子里混饭吃,不得不撑着面子,那种久违的小女儿心态几乎被遗忘的时候,突然被四毛唤醒了,春娘才明白女人终究是女人,有了依靠的时候才是心里最踏实的时候。有了四毛在身边,她才不管六子会不会上门寻仇,甚至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该干嘛干嘛,只是每到了午后,就一天几遍的看着门口,揣度这四毛这个点也该回来了。没想到的是,今天她等来的不是四毛,而是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
“春娘姐,我是燕子。”那姑娘未语先笑,落落大方。
春娘疑惑的看着对方,半天没想起在哪儿见过。
“春娘姐,你忘了,我是四毛的街坊燕子啊,从前跟着四毛一起挑担子卖面的那个小丫头,当初遇上刘疤子收撂地钱,还是你出面说和帮了我们呢,你在摊子上吃了一碗我下的面,还直夸味道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