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她的安慰,她不出声,不把气氛往悲怆里带,他才有兴致继续说下去。
他甚至还勾了下嘴角,露出个有点嘲讽的笑容:“我小时候和大哥一处养,皇爷很要面子,既不能忍受外界知道大哥是个傻子,也怕我知道他为此坑了我和我母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见到的人很少。”
“但我仍然很早就知道了皇爷不愿意我知道的事,你猜为什么?”
沐元瑜道:“是沈皇后的手笔?”
皇帝五年换三个皇后,再拿朱谨深长到能听闲话能知事的年纪做个参照,她那时肯定已经入主坤宁宫了。
“不知道。”朱谨深却道,“我午睡时,两个人在我窗子外面说的,后来因为我打了大哥,事情爆出来,那两个人都被处置了,没审出来主使,不知是无意,还是受了人指使。”
沐元瑜的关注点顿时歪了:“殿下——打了大殿下?”
朱谨深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打他?”
“不是,”沐元瑜的心情很有点哭笑不得,“殿下小时候的身子应该更弱罢?怎么打得过大殿下?”
朱谨治脑子有问题,身体可健康,一般傻子因为不懂轻重,打人时的力道还特别大,病歪歪的小朱谨深去打他——
虽然知道很不应该,她还是暗戳戳地觉得这画面略萌怎么办。
朱谨深现在一副不染尘俗的样子,不想居然也有跟兄弟打成一团的时候。
“当然是想法子打的。”朱谨深奇怪瞥她一眼,“我那时候听了闲话,很不想相信,可是又忍不住一直琢磨,越琢磨越觉得真,我不敢去问皇爷,怕他哄骗我,心里闷着,就看大哥很不顺眼。他小时候是真的傻得什么都不懂,我说跟他玩游戏,输了就要挨打,他怎么可能赢我。一直输,就一直挨打了。”
沐元瑜:“……”
她想美好了,这位皇子殿下真是从小就坏,惹不起。
“打了一阵,我自己觉得没意思了,欺负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打他,他还笑嘻嘻的,我图什么呢。”
朱谨深说了这一会的话,终于口渴了,喝了口茶,才继续道,“我就不想理他了,但是他不愿意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他去跟皇爷告状,说我不和他玩了,皇爷问他玩什么,他学给了皇爷看。”
沐元瑜:“……”
她努力憋着笑,傻子坑起人来真是别有一套。
“皇爷当然知道实则是什么意思,很生气,来质问我,我也不想再忍了,全部说了出来。”
朱谨深轻轻皱着眉头,这一段当然是很不太平的,他不想细说,直接跳过去,接下去道,“最后的结果是,我从此和大哥隔开住了。而皇爷之前原本准备将我和大哥送到皇后那里抚养,也不提了,单独给我分了宫。”
沐元瑜忽然注意到一点她此前一直忽视的:“殿下,你小时候也是在皇爷那里养着的?”
朱谨深颌首:“大约是对我愧疚罢。另外,可能是因为先前出过一回岔子的缘故,他也不放心将我和大哥交到别人那里。”
沐元瑜懂,两个娃娃一个傻一个弱,尤其是朱谨深,照顾稍微疏忽一点,恐怕他就夭折了,都不用怎么刻意下手。
皇帝吃过一回亏,二回其实很谨慎了,把两个嫡子交到嫔妃那样养不太像样,但他是一国之君,没有精力一直带孩子,于是不得不很快再续娶。沈皇后进宫后,应该是又观察了她一段时间,觉得她能撑起来,才决定将孩子交给她。
结果在这当口,就出了朱谨深听到闲言的事,哪怕说的全是真话,这也毫无疑问是在挑拨朱谨深和父子长兄的感情。
朱谨深先前说“不知道”谁动了手脚,但从这后续看,就算没抓到切实的把柄,皇帝心里一定多少是有怀疑,乃至打消了将孩子交出去的念头。
朱谨深望着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还可以告诉你,沈皇后,当时有孕。”
沐元瑜悚然而惊——这简直是一个轮回!
皇帝手握锦衣卫,真兴起大狱,将所有可能的相关人等拉去拷打,未必查不出来,可是他手软了,他不敢往下查——他怕牵涉到沈皇后,沈皇后变成又一个先继后。
皇帝也是人,也有情感的极限。
已经冤死一个皇后了,他承受不了再冤死第二个。
“我懂了。”沐元瑜点头,她这回是真的全懂了,懂朱谨深为何是这样的性情,他压抑的暴戾都从何而来。
“皇爷对不起先皇后,可是他这份情,照顾殿下的同时,也移了一些在沈皇后身上,殿下觉得不公平,对吗?”
“对。”朱谨深字句清晰地道,“我觉得,她不配。”
“如果要说我恨皇爷,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恨他。”
他目光深深地凝视沐元瑜,这样隐秘而扭曲的心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也不觉得别人能理解,可是她这么断断续续地听着,居然都能明白。
这少年今年不过十四岁,他哪来的阅历这样理解别人——或者,只是理解他?
“皇爷说我没有心肝,是说错了,我不是没有,只是生歪了,越大,可能还越不对了。”朱谨深放任了自己目光中的炽烈,“你总是离我太近,恐怕有一日要后悔的。”
对沐元瑜来说,面前这位殿下虽然身份贵重,然而身世称得上畸零,他才又从家庭关系里受到了伤害,现在说这种话,咳,简直和撒娇差不多好吗?
这时候不表忠心什么时候表?
她当即就接了话:“谁说的!我看殿下是最好的人了,只怕哪日我不留神得罪了殿下,殿下不理我,我才后悔。”
朱谨深垂下了眼,慢吞吞地:“哦。”
他果然是歪了。
这样哄出来两句好听话也觉得很有意思。